第573章 夜话(2/2)
他竹箸轻点碗沿,馄饨汤里的虾米随节奏轻轻沉浮:“沿街酒肆悬着金箔灯笼,昆仑奴手捧安息香炉穿梭其间。椒盐炙肉的香气混着龟兹乐坊的箜篌声,直把西市商铺染成流动的星河。
绸庄里能寻到大食火浣布,波斯邸后院藏着三丈高的珊瑚树。码头上,岭南荔枝与西域葡萄同船卸货,胡姬酒肆的招牌上写着‘玉碗盛琥珀’”
说到此处,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,氤氲热气中,话语不辨悲喜:“各国使节的金车与太学生的青衫在槐荫下交错,坊墙外飘着新科进士题诗的纸鸢,护城河倒映着十里牡丹灯山。那样的盛景,当真天下唯一。”
杨炯郑重颔首:“这些盛况,我在典籍中读过,也听长安百姓讲过。”
叶九龄幽幽一叹,神色中交织着追忆与怅惘:“后来前梁皇帝推行新政,致使天下大乱,不过数年便国破身死。我这辈子,只盼着能再现长安昔日荣光。不知有生之年,可还有这等机缘?”
杨炯闻言心头剧震,沉默良久,方试探着问道:“师兄……可是不赞同石师兄的新政?”
叶九龄摇了摇头,咬了一口馄饨便搁下竹箸,神色凝重道:“恩师要杀人了!”
杨炯望着师兄眉间紧锁的愁云,轻声劝道:“历朝历代革新,本就是破而后立,重新分配利益。若无流血,新政如何推行?”
他自是明白叶九龄的忧虑。长安是其故土,少时目睹过盛世风华,如今刚盼来太平,即便不施新政,按旧制休养生息,十年也可重现往昔盛景。
可石介推行的新政虽见短期成效,阻力却愈发沉重。前梁因改革而亡的教训犹在眼前,老爷子此番决心以铁腕开路,势必掀起轩然大波。叶九龄忧心忡忡,亦是情理之中。
王府内的师兄弟们,对此本就各执己见。
叶九龄出身世家大族,行事稳重,主张循序渐进的温和变革,宁可耗时久些,也要将动荡压至最低;而石介出身寒门,骨子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,即便历经多年磨练,那份锐意革新的决心也从未动摇。
这两种主张,原无对错之分,不过是时机是否相宜。
叶九龄闻言,长叹一声,执壶为杨炯斟酒:“长安城里百年老店虽有七家,可传承至今,滋味、成色皆不复往昔。这新政推行易,守成却难啊!”
他眉头微蹙,眼中满是忧虑,“新党起,则旧党立,中立者观望,如此党争之祸,恐重蹈前朝覆辙。如今江南一带,新政已现乱象。吏部以青苗法摊派多寡论政绩,两浙路官吏已有微词,其他州路只怕更甚。”
说罢,他放下酒壶,神色凝重:“就在刚才,御史中丞丁凛上《新政弊病十书》,字字如刀,痛陈新政十大弊端。石师弟在吏部与之激辩,二人争得面红耳赤,险些动起手来。
我细读那奏疏,虽言辞激烈,可用人失当、百姓负担加重、考核失察等弊病,却句句属实。”
杨炯对丁凛早有耳闻。此人清廉严苛,刚任御史中丞,便将御史台同僚参了个遍,脾气又臭又硬;而石介更是出了名的执拗,这两人狭路相逢,简直是火石相撞,焉有不迸火星之理?
思及此,杨炯轻笑一声,回敬叶九龄一杯酒,悠悠问道:“师兄可听过‘开窗理论’?”
“哦?”叶九龄挑眉,眼中闪过一丝兴味,“师弟总能想出新奇论调,这我倒要听听!”
杨炯执杯轻晃,琥珀色酒液在粗陶杯中泛起涟漪:“譬如这小小馄饨摊,众人挤坐其间,有人嫌闷热欲开窗通风,却遭大半人阻拦。依师兄之见,该如何破局?”
叶九龄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当寻得众人反对之由,解其心结,求同存异。待共识渐成,开窗之事,自可水到渠成。”
杨炯闻言,忽而狡黠一笑,眼中闪着光亮:“师兄何不试试掀开屋顶?”
“掀开屋顶?”叶九龄挑眉,眼中满是疑惑。
“正是!”杨炯将酒杯轻轻一搁,神色从容,“先闹出掀屋顶的大动静,引得众人惊慌,此时再提开窗之事,岂不比寻常时候容易?父亲与石师兄行事激进,倒也未必全是坏事。至少能震慑住那些冥顽不灵的守旧派。”
他目光灼灼,续道,“而师兄最擅调和矛盾、稳住局面,这大概便是父亲执意送你入中枢的缘故。如此一来,咱们摸着石头过河,进三步退两步,总能寻得两全之策。”
叶九龄听了,先是一愣,随即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,骂道:“好你个滑头!新政里多少主意是你与石介捣鼓出来的?如今倒躲在背后,半句骂名也不肯担!”
“石师兄天天往我家蹭饭,母亲疼他比我这亲生儿子还甚!”杨炯摊开手,故作无奈,“这骂名,自然该他替我扛着。”
“你这小子,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!”叶九龄大笑,“亏得你还叫我去家里吃饭,原是没安好心!”
二人笑作一团,杨炯忽而敛了笑意,正色问道:“师兄,可愿再等五年?”
叶九龄端起酒杯,目光坚定的回应:“只要这柳叶馄饨的滋味不变,便是十年二十年,我也等得!”
杨炯眼中闪过笑意,玩笑道:“那就说定了!日后萱儿、李潆的孩子,还指着你这位先生教导呢。到时候小娃娃们若往你砚台里撒尿,可别气得干瞪眼!”
“哈哈哈!如此趣事,我求之不得!”叶九龄仰头大笑,烛火映得他眉眼舒展,方才的忧虑都化作了这满室笑语。
此后话锋忽转,虽碗中馄饨早化作腹中暖意,两人却谈兴不减,从塞北驼铃说到江南烟雨,将天下奇闻轶事娓娓道来。
酒过数巡,兴致愈发高昂,直喝得醺醺然、醉意朦胧,方互相搀扶着起身,脚步踉跄地各自归家。
叶九龄素来善饮,未尝有失。
是夜,酩酊大醉,不省人事。
归来后犹自呓语,忽振臂呼曰:“快哉!快哉!”